江南六月,黄梅天气,连日阴雨,昼夜不停。院子里的花草,也褪尽了往日鲜艳的颜色。
好久没去看望仍在住院的蒋先生了。应先生之嘱,早就写好了的一幅石鼓文联也已裱好,听说师母刚搬人新居三、五天,准备接蒋先生出院,到新居休生养息。真叫人兴奋。先生已住院一年,早该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了。等天一放晴,再忙,也要相约几位好友,再去医院探望,顺带将石鼓文轴送去,再握一握先生宽厚的、绵绵的、温暖的手。
不料,噩耗传来,说先生已于26日中午驾鹤西去。惊愕之余,站起又坐下,木然良久,无语凝噎。窗外仍风雨交加,雨珠沙沙,落地有声。
灵堂设在新居,花篮、花圈已簇拥如云。一股热血上涌,合掌跪叩,行了大礼,泪如泉涌。遂将早已泣不成声的师母扶到沙发上,才知道先生前几天病情突然加重,持续三、四天高烧不退,热度高达41.5℃,贵重药物用上去也无效,医生束手无策了,只好将一只只冰袋敷在先生额上、颊上和身上。高烧很快将冰袋里的冰块烫化了。此时比刻,在场的亲友无不心痛欲碎。师母含泪说,先生是被烧死的……那样罕见的高烧,先生还是一如既往,一声不叫,一声不哼,眼泪却从先生紧闭的双目中溢出……。
是啊,先生舍不得离开这个已变化了的人世,舍不得离开苦乐与共、已长大成才的女儿们,舍不得离开风雨人生、相依相知五十余年的老伴,舍不得离开众多遍及天下的学生和友人,舍不得离开他为之呕心沥血、献身的美学世界啊!
其实,先生的中、青年时代,也可以说是在一次又一次的“高烧”中度过的。“弄文罹文网,抗世违世情。”(鲁迅:《题〈呐喊〉》)先生一生埋首书山,跋涉学海,平和、谦让、自律、本分,从未“抗世”,从未越“雷池”半步,处处谦让,处处慎言,处处无争,只是治学弄文,每有心得,就发而为声,独抒己见,——这本是书生本色,但在”与人斗其乐无穷”的年代,就是违了”世情”,犯了上怒,就难逃“高烧”厄运。先生五十年代初期,因一篇《要善于通过日常生活来表现英雄人物》的文章遭到批判;五十年代后期,又因出版了《论文学艺术的特征》等两部著作遭到批判;六十年代初期,先生又被作为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代表人物进行重点批判;到六十年代中期和七十年代初、中期,“高烧”更是一阵又一阵,系里批,校里斗,全市“亮相”,日批夜斗……在那样铺天盖地、持久不息的“高烧”中,虽然先生身心受了伤,但毕竟还是挺过来了。先生啊,您已久经炼狱之灾,而今苦尽甘来,老境日佳,怎么会被小小病床上几天的高烧,夺走了您宝贵的生命的呢?!再说,77岁,离百岁还有二十多年哩,患的又不是绝症,就是高烧不退。是了,前后两种”高烧”,一个来自体外,一个发自体内,一个长达一、二十年,一个仅有三、四天,两者看似“不搭界”,但在伤神、伤心、伤体方面,前者与后者相比较,却有“过之无不及”。大厦倾坍,非一日之毁也。
先生住院长达一年多,数次病危,备受煎熬,也从不叫喊,持久高烧,也从不呻吟,总是默默地看着亲友,偶尔歙动着双唇说出这个或那个的名字。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,先生生性仁厚而坚韧、谦和而自信、言少而笔健。而一、二十年历次运动中的“高烧”,虽然使先生更加内向和木讷,但更锤炼了先生的坚韧性和自控力,第一次大批判、大“高烧”之后,先生没垮掉,而是写了两本书;第二次、第三次大批判、大“高烧”之后,先生也没垮掉,而是翻译了《近代美术史评述》,写完并出版了《德国古典美学》——这是我国第一部对西方美学史上,从康德到黑格尔的美学作系统研究、至今仍有权威性的巨著;第四次大批判、大“高烧”,是在十年浩劫之时,火力更猛,时间更长,近乎灭顶,先生还是没有垮掉,而是倍加坚韧、自信,如风雨劲松、激流磐石。之后,欣逢改革开放的春风化雨,先生又奇迹般地出版了论述自己新的美术观的力作《美学新论》等,又和自己的得意门生、著名美学家朱立元教授一起,主编了七卷本四百五十万字的《西方美学通史》。煌煌巨著,辉耀学坛。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?俗话说“百炼钢成绕指柔”,越批越坚,越“烧”越韧,先生经历的就是这条路。但是,在那样的时代,多少仁人、多少智者被历史的“高烧”烧残、烧毁了啊!而先生却炼出来了,又站起来了。学人都想主宰自己的命运,都想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,但在社会形形色色的、尤其是在政治的压力和经济的诱惑中,学人的形象往往会五颜六色,学人的性格也常常会四分五裂。作为社会群体中的学人,常会陷入“树欲静而风不止”的“龙卷风”中,或被卷上天又抛下地,或被摧折,或被撕碎。历史证明,只有学人中的中坚,才能风雨不动安如山,才能穿越莽莽的风火丛林,他们的精神,才能超越大起大落、大宠大辱,或大灾大难、大诬大冤而升华到自为自在的境界。不必列举中外文化史上一长串学人的英名,仅就当代中国文化教育界而言,我们就可以列出朱东润、朱光潜、施蛰存、王瑶、许杰、季羡林、钟敬文、启功、贺绿汀、贾植芳、蒋孔阳、钱谷融等先生的大名——他们各有个性,各有专攻,在风浪中的升沉荣辱也不尽相同,但都是“历经劫难成一家”的学人中坚,没有哪个学人喜欢高压和灾难,但当高压和大难一旦降临时,我们应该怎么生活呢?
眼前又浮现出一系列健在的或逝世的学坛前辈的形象,如今,慈样和蔼的蒋先生也在高烧中乘鹤远去了。先生献身于美学事业已有半个世纪,研究美,创造美,著作等身。而先生创造的最光辉的美是什么呢?是融化在先生著作中的、闪耀在先生一生中的精神和人格。先生一生最服膺的马克思的一句话,将永远回响在我们心中:“真理占有我,而不是我占有真理。”